“救命啊!”黑衫人连滚带爬地离开庄头,以为撞见鬼差爷,活不过今晚。
村民欢声雷动:“二公子,太帅了!”
“问心无愧,地狱又有何惧?”少年低低啐了声,又瞪向村人,“别往我篮子塞东西,收回去!今儿个他们人马既然撞到我面前,算是撕破脸了,近几日就会有所动作。晚上门窗关紧点,明白吗?”
“明白了,陆判大人!”
少年看着年迈而热情不减的庄民,他的确给不出什么好处,最多只是在百年之后,亲自带他们下黄泉。
这时,村口传来童音清脆地呼唤:“二哥!”
“哟哟,四公子您放学啦!”义头庄夹道欢迎他们最可爱的陆少爷归来。
陆祈安卖力跑跳,整身扑到兄长的运动裤上才煞车。少年放下菜篮子,揉了揉四弟撞红的额心,把他抱在怀里。
丧门也追上来,义务帮忙提菜篮,没贪图什么,只希望陆二哥能空出一只手来牵牵他。
两个小娃自小撒娇便不遗余力,一发现为生活忙碌的兄长得空,就黏得牢紧,就算抱起来没温度,依然热情不减。
于是,出外采买食粮的陆家二哥回程又多带两个弟弟,右手拉着丧门,把长得半大的四弟背上还未发育完全的肩头。
丧门仰头跟他说祈安刚才突然跑得好快,从没看他这么积极过,就怕兄长出事。
“呼,还是迟了,让二哥碰上这糟心事。”陆祈安的肉爪子搭在兄长肩上,深表遗憾。
“好啊,你们俩,早知道邻村有问题,却不告诉我。”陆二哥一脸阴狠,小朋友瑟瑟地抖了两下。
“丧门叫我不要说的。”陆祈安立刻撇清责任。
“你这算什么朋友!”丧门捂着被打的脑袋,痛虽痛,手还是舍不得放开。
两人喋喋不休地闹了一阵,肚子一起咕噜叫,默契十足。
“哥,晚饭吃什么?”小朋友殷殷期待,有饭便是娘。陆家没女人,三名兄长会轮着煮,而主厨首推陆二哥,除了阴曹判官一职,还是幽冥世界数百年大拜拜的总铺师。
“炖囝仔肉,尤其是那种上学堂学规矩却还是很不乖的孩子。”判官大人露出一口白牙威吓,小朋友想到自己身陷肉锅的样子,童音哀哀求饶。
西下的日头拉长他们归程的影子,被孩子依偎着,再冰冷的身心也温暖起来。
陆二哥轻声慨叹:他们想要登天,他却以为能用人的身份抬头挺胸生活,已是梦寐以求。
当晚,夜半三更,惠安村亮起灯火,村民携家带眷,鱼贯集合到水池旁的法坛,被坛上浓烈的香火熏得晕陶,美好的将来近在咫尺。
无法走动的老者被抛在家中,他们是无福之人,没资格上天堂。
王仙仔从葫芦口抽出草绳,草绳每间隔一尺即垂挂红棉线,他再三嘱咐信徒将红线仔细绑在手腕,千万别松脱。
天道险狭,一不小心落下,便是万丈地狱。
王仙仔开始走罡步,身后跟着一部分黑衫人,接着是为登天而来的村人,最后再由黑衫人垫底以确保行进速度,要赶在天亮前了结一切。
他们从田间走过,穿过小片的竹林,行走不休。
等初始的兴奋感褪去,村民们感到比忙完一天农活还深的疲惫,他们开始扔去身外之物,棉被、锅碗、收音机等用品落了一地,然后是毕生攒下的钱财和金银,最后也把哇哇大哭的婴孩抛下。
孩子的母亲被哭声惊醒,放开红线,返身抱起幼子,当她想再跟上队伍,人们和丈夫却已消失不见,只能跪倒在地,绝望大哭。
领头的王仙仔无视人们的疲态,踩着破草鞋坚定前行,仿若出征的将帅,进攻的堡垒叫陆家。
他本是个管庙的庙祝,家庭式的小宫庙,神坛就设在自家一楼,替人收惊,偶尔到丧家念念经,以此维生。
后来他不满生活困顿,四处观摩大庙,道佛和洋教都有,发现大家都喜欢卖水,声称可以消灾解厄治百病,他便起了个念头:清水能治,他怎么不能治?
他工作多年观察下来,人们并不是那么在意专业,而是想要被告知能从痛苦解脱的希望,尤其是病人,脑子特别不灵光。
他背着神像离开旧观,四处寻民家落脚,开始他的行医生涯。
在香烟袅袅的密室中聆听香客求医不治的恶疾,从袖口抽出一本泛黄的医书,撕开书页焚成纸灰,肃穆地告诉对方只要诚心,喝下符文便能改善。
因为医书很薄,随时可能撕完,每天只允三人挂号。
不久,他的“医馆”预约到三个月以后,不管搬迁到何处,总是人满为患。
他没有刻意编造神迹,是人们自个想象出救苦救难的药师仙尊,把他的药帖说得能起死回生。
曾有癌末的人搭飞机回国来试,他一脸遗憾地告知那人无仙缘,但不远千里的这份诚心能够多给他一些时日。
他清楚记得,那个将死之人感激涕零,好似他就是遗世的活神仙,他也几乎要相信自己就是,偏偏杀出了个程咬金。
那是个下着细雨的夜晚,堂前站着二十来岁的年轻人,衣衫褴褛,眉眼却不染尘埃,有眼力的一看就知道不是寻常人,身后还跟着一名长辫小童。
“请你不要再骗人了。”
那人的容颜、每一句话他都印象深刻,因为恨而记忆鲜明。
他心念一转,把年轻人和他的僮仆请进内室喝茶,焚上檀香。
他向年轻人展示满墙医书,告诉他,自己为了救世,自学许多药草汉方,绝非无才的神棍,加上先天通灵感知加持,可以辨识大限之人,虽然无法救命,至少能让他们平静地去。
年轻人没有响应,只是看僮仆好奇地伸手翻阅桌上的医书,低眸问道:“青枝,想学医吗?”
长辫小童立刻收回手,微声说他对救治人类没有兴趣,而且上学要花钱,家里没有钱。
但是穷没关系,只要义父能一直依循本心,不要变成为了钱财不惜下毒害人的坏术士就好。
王某人变了脸色,小童碰过的医书在无风的室内自动翻页,定在鲜艳花草的页面,专门萃炼做毒品的药引。
他看年轻人两指掐住一抹檀烟,在手心掂量无形的香火,那种看穿一切的平静神情,惊得他出了一身冷汗。
“你只是贪心,伤害人不是你的本意,不要再这么做了,好吗?”
他私藏在神明座下的迷药闷烧起来,浓烟笼罩斗室,即使是定期服用解毒剂的他也不免晕眩,年轻人却端坐如故,身旁半罩着青绿枝叶不受瘴气所侵,好比经典中树下顿悟的圣人。
他颤颤跪下叩首,答应改过自新。
年轻人露出微笑,抱着昏睡的小童离开。
他被迫迁移到下一个据点,有对富有的夫妻慕名带来戒毒中的儿子,那小子回去后毒瘾发作,大量吸食毒品而休克暴毙。
警察查到他这头,将他重刑入狱。
如果不是那人出来阻挠,他才不用坐牢受罪,依然是众人景仰的仙士。
当他熬到出狱,公会派人来接洽,并赠给他一只葫芦。
合作不为什么,只为双方共同的目标——一定要陆家付出代价。
那人流放海外还不够吗?
当然不够。
那种生来即为济世的活菩萨,才不在乎己身苦难,要让他痛,就是要剜他的心头肉,把他惦念的家连根拔除,除尽他所有幼子,才能让自己长年的心病舒坦下来。